我获得了上帝的允许，去参观哲人的坟墓。于是我在虔诚的晨雾中启程，向那无数亡灵之国的尽头走去。我只有一件黑色的风衣，上面涂满了世俗对我的蔑骂、疑惑、曲解和盲从。天使们想照亮这久未开启的道路，可地上只铺满了淡淡的阴影，我想只有自己的脚步才能驱散它们，于是我加快了脚步，在覆盖着阴影的大地上更快地滑向那可畏而渴求的终结。我匆匆穿过那庸民的墓地，那里只有属于死亡的平静，没有任何人可以从他们的墓地上发现他们曾活过的痕迹，他们安静地畏缩在地下，只在上面留有死一样的空虚与寂静。我在这里感觉到他们的死亡是永恒的死，因为对于天堂的眼睛而言，他们存在过与没存在过一样。我走到这里，看见灰色浓雾下笼罩着的山丘，在着坟墓的尽头安息着哲人的亡灵。我不下跪，只是久久地凝视着他们从坟墓里伸出的面目，在这一片绵延的山丘中，到处都是坟墓上突出的一双双眼，看着我未曾知晓的方向。这里没有安静，没有永恒，绝对没有安息。亡灵们在坟墓里从未停止过沸腾，只是死亡让他们的表情定格罢了——狰狞的、遥远的、挣扎的表情，我看见痛苦，隐藏着哀祭的交响撕裂般从他们苍老的脸上剥落，那是痛苦。我看见他们怀着各种各样的表情与面目，愤慨的、绝望的、叫骂的、自负的、婉转的、幻想的、无畏的，却都定格在相同的姿势上——挣脱！哪怕在死亡前的一刹那从坟墓的入口处挣脱！我看见哲人将自己的思想从累赘的躯壳中奋力抠出。他们厌恶了，他们受够了，他们无法再忍耐从他们觉醒以来思想在激情中创造的梦，那是一个注定了与庸民不同命运的梦。哲人的面目是这样产生的：一个幽灵，一个他们自己的幽灵从肉体中撕裂开挣脱开探出了上身，但下身仍为命运的枷锁所禁锢，他们去奋争，他们带者各自不同的力量去于宇宙最深处的一个强力奋争，他们用各种呼风唤雨的思想为自身的痛苦之炉加柴不过是为了那已探出的半个灵魂，为了在那无限轮回的时空中简单的两个字——解放！我站在这里，看见了凝聚了他们一生的面目，于是我明白了哲人的两种痛苦。一种来自于自身，来自于那抓不住的梦。他们想拥有一个史诗中的自我，一个具有强力的自我，一个永远可以思考在思想中生存不间断的自我，一个尼采在死前放下超人的自尊跪在命运前可悲地哀求要得到的自我！那些人类中的精英，终生却都向着自身的猥鄙与怯懦开炮，终生与之进行着没有光华的孤战，终生都找不到一个让生命连贯的思想。飞升，沉沦，再飞升，再沉沦。一种西绪福斯的痛苦。第二种痛苦来源于外界，来源于那未曾存在的庸民。哲人或许可以在思想中发现或创造无数个清明而光辉的梦幻，并将鼓舞他生存的力量的支点置于“人民”的磐石上，但他们不可避免那喧闹中孤苦的寂寞，正如我那风衣上的印迹，柏拉图看见哲人被强权者主宰的痛苦，马克思看见共产主义成为“大清洗”中专制暴力与虚伪的狂热的痛苦，鲁迅看见他的国民拖着躯壳在时代的脚下混日子的痛苦，那些魂魄若不散，他们终会看见这些痛苦，这理想年被扼杀的痛苦，这被庸俗钳住了咽喉的痛苦，这可以毁灭一切诗意、激情与幻想的痛苦，站在哲人的坟墓前，我不想下跪。这些人或许不曾都为了自由而奋斗，但无一不曾给予我们自由的力量，无数的人曾通过语言、逻辑的桥梁与他们的灵魂相融合，这种融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飞升的国都，我们于这种融合中暂时摆脱了尘世肉体给我们的迷惑和束缚，我们于这种融合中体味到绝对自由的快乐，并从对自由的梦想中产生了令上帝震颤的力量，他们以这种方式给予我们力量，他们真正升华了“人类”这个字眼，他们的坟墓永远不会死寂。 返回首页